#法律援助 公益联动文
#庆生篇
乡下清晨的雾气总是厚重,我不过匆匆从住处跑到了村口,露水便沾满了衣襟。
从传达室出来时左然就站在门外,手里拿着我的冲锋衣,一见到我,便迅速把它搭在了我的肩上。
“跑那么急。”他说话时有点喘,想来也是一路奔走。
“这里全是土路,早上又潮,摔着了或者着凉了,都不是闹着玩的。”
左然说话时皱着眉,我知道他是担心我,赶忙扑到他怀里认错:
“好啦,是我不对,我下次注意。”
左大律师的紧绷的神色终于阴转多云,而我也再接再厉,在他怀里蹭了蹭,“今天都是你生日了……所以那个快递,我真的,真的很急。”
“急也不肯告诉我是什么,神神秘秘。”左然俯身刮了一下我的鼻子,顺势牵起我的手。
“回去吃早饭,吃完了,我们去且生家。”
且生是村里最后的留守儿童。
这两年条件好了,加上上面有补贴,有孩子的中年夫妻不是回村发展,就是把一家老小都接到了城里。
但且生不一样——他父亲早年跟别的女人跑了,母亲为了生计进城,只留下年迈的爷爷和他相依为命。
且生今年十岁,是个高高瘦瘦的孩子,第一次见他时穿着父亲留下的破旧衣物,胳膊又细又长,举起来像半截没长熟甘蔗。
“为什么叫且生呢?”我问他。
“我妈取的。”他回答问题时正在帮爷爷生火,额头上全是汗,习惯性拿胳膊一抹,锅灰就从一股脑跑到了他脑门。
我心下好笑,赶忙拿餐巾纸帮他擦脸,他先是一愣,然后对我腼腆的笑了笑,低声说了句“谢谢。”
穷人家的孩子,总是早熟得让人惊讶。
“母亲没读过书,但年轻时听别人有一回念叨什么苟且偷生,大概知道是拼了命活下来的意思,就给了我这个名字。”
正说着,一旁沉默许久的爷爷突然开了口,声音沙哑,像沙砾划过瓦片:
“早前村里有个说法”他说,“孩子名字越贱,将来的命就越硬。”
说着他将且生折好的黄豆杆愤愤扔进火堆,倒像是在和谁生气:
“也亏且生命硬,从小到大没什么毛病,要有个三长两短,我那倒霉儿子哪里指望……咳。”
他说到一半,被烟火呛得咳嗽连连。胆战心惊看了许久的左然立时接过了炊具,顺势对我使了个眼色。我便急忙同且生扶着他爷爷,一道退去了客厅。
且生的爷爷是个倔老头,总觉得哪有让客人炒菜的道理。我却再不敢让他回去,赶忙拉了他,聊起了家常。
其实他们家的事,村干部早已和我还有左然说了个大概,但那些纸面上的东西,和从当事人嘴里出来的版本,总还是有些不同的。
“且生的母亲,你们可能也知道,去城里做的是……叫什么,陪酒生意。”
“她每个月往家里转的钱,我卖半年菜也比不上。偏生她以为我不知道,也不肯同我细说,大概是怕我看不起她,这傻妮子……”
老爷子说着,用枯瘦的手指擦了擦眼窝,
“那么贤惠的姑娘,我倒霉儿子不珍惜,跑之前偷家了里最后那一点积攒……她要不是被逼急了,哪至于……”
左然把饭菜端出来时,正赶上听见了那句感叹,
“村里有句老话,叫笑贫不笑……”
最后一个字,被老爷子咽了下去。
晚上同左然整理材料,我困得不行起身去泡了两杯茶,回来却看到左然在出神。
“怎么了?”
我在他身前蹲下,身子伏在他膝上。
左然的手在我的头顶揉了揉:
“有点惊讶。”
他这样解释,“以前也有带实习生或者应届生来做法律援助,遇上且生母亲这样的身份,他们多少有些……抵触。”
我想了想,把椅子拖到他身旁坐下,手指勾过他的,轻轻捏了捏:
“且生今天给我看了他母亲寄给他的生日贺卡。”我低声说
“你知道他母亲不大识字,平时也节俭,但那张贺卡崭新崭新的,上面还端端正正写了一堆话,要不是花钱找人……”我说着抽了抽鼻子,有些哽咽道:“我怎么可能抵触她,且生,有个伟大的母亲。”
左然见我情绪不对,忙把我搂进怀里安抚,直到我终于平静下来,才捏了捏我的鼻子同我调笑:“他还有个善良的律师,未来,会越来越好的。”
有严魏的帮助,且生的父亲并不难找。
难的是从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指缝里抠银子,让且生往后买得起衣服,上得起学。也让他母亲往后再不用坐抛头露面的营生。
且生的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中年人,小偷小摸的前科累累,也幸而他当年离家出走时没带着且生——那狗尾巴草一样的少年虽生活贫困,却终究没有长歪。
打通他电话的那一刻,醉醺醺的声音便顺着听筒传到耳边,隔着手机都能闻到那端的酒气。
“儿……儿子?放屁,老子光……光棍一个,从来没有儿子。”
左然的目光在我们事前拟定方案的纸上停留了片刻,开口道“刘先生还是不要撒谎为好,三天前还有且生的朋友看见,你从他家里……”
一连串的脏字被中年人吐出,左然面不改色,示意我随时准备记录。
男人也是在此时嚷嚷了一句。
“老子在北区呆了快三年了,城都没出过。”
很好,够了。
左然说了几句客套话讲电话挂断,我则迅速将录音转发给了严魏。
且生从来就没得到过父爱,自然也没什么需求。他和母亲最需要的,是钱。
离婚可以依法要求抚养费支付,而有了且生父亲亲口承认的行踪,严魏便很快能找到他同且生母亲感情不和,分居两年的实质性证据。加上村里人的证言,按照《婚姻法》规定,离婚诉讼应当不会太难。
严队长办事高效,很快发来了“大礼包”,除了且生父亲定居北区的证据,还有他婚姻期间的多宗违法犯罪案底。
且生那个外强中干的父亲在收到法院传票时终于意识到了害怕,主动打电话问左然能否不上法庭——正中我们下怀。
左然顾及且生母亲的安危,自始至终不主张正式开庭,故而前期就拟好调解协议。
离婚调解书在左然生日前两天,终于下到了且生爷爷手里,老爷子高兴,非要请我和左然再去一趟做客。
我不敢同老爷子说左然生日——我实在怕他破费。
想来想去,索性提前去咖啡店定了个大蛋糕,借口说自己嘴馋,买回来又觉得吃不完,便带过来让且生也尝尝。
老爷子摇摇头,笑说傻姑娘败家,左然以后可要多赚点钱养我。后者则是一早便看出了我的小心思,当着老爷子的面揉了揉我的头道,“没事,我养得起。”
我等到海枯石烂的快递也总算在傍晚时分来了村里,吃过晚餐和蛋糕,借着且生写作业的空挡,我把左然拉到屋外,将快递里的东西递到了他手里
那是个小巧的礼盒,里面是一打信件。
年初时我无意中发现,左然是目前接过法律援助最多的律师。
从大学起便跟着聂秋律师查案的他,已无偿帮助过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位委托人。
我联系到了其中的大部分,问他们愿不愿意在左律师生日当天,给他写下些祝福。
原以为收到的不过是几张贺卡,谁知之后几天,我的信箱里便堆满了厚厚的信。
左然借着门口的电灯拆开其中一封,只匆匆读了两行,便立刻明白过来。
他将盒子重新装好,然后对我张开了双臂,目光灼灼。
“左然,生日快乐”
我眨了眨眼,扑进他怀里,在左然嘴角留下一个吻。
“原也给你买了条领带,不过后来想想,还是这个礼物你会更喜欢。”
村里的夜宁静而祥和,且生就和我们隔着一个玻璃窗,在温暖的灯光下奋笔疾书。
而左然就这样搂着我,许久没有松开
“我……一直以为,自己做的事,鲜少有人理解。”
我看不见他的脸,只能贴在他身前,听他胸腔低沉的回音。
“谢谢你,告诉我……吾道不孤。”
大学时,《刑法》课的第一讲,老师说,警察寻找真相,律师维护**。
当时不解其意,却是工作了才明白,当一个人被千夫所指,唯一愿意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辩护的律师,是多么可贵的存在。
一念之差,一个细小的坚持,也许在我们看来,那些不过是经手的不计其数的案件之一,但对于委托人来说,一纸判决,却可能影响他往后的人生。
索性,这么久以来,我们至少也算是……
不辱使命。
临走的时候,我把且生叫道了身边。
“《赋得古草原送别》,背过吗?”
且生点了点头,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……一枯荣。”
春风撩拨起了青草的香气,且生歪过脑袋沉默片刻,道: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
我蹲下身子捏了捏他终于有了点肉的脸,道“对啊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……往后记住了,你的名字里的生,是生生不息的生。”
且生突然上前一步,亲在了我脸颊上“嗯,记住了。谢谢姐姐。”
不远处,左然的咳嗽声准时响起。
……真是的,孩子的醋都要吃。
我起身,趁着一老一小没注意,捏了捏他的手,才开口帮他推辞且生爷爷的谢礼:“知道您是好意,可我两平时忙,也没时间做饭。这些蔬菜我们拿一点就好,多的您留给且生,他还在长身体,要多吃些。”
“可帮了这么大的忙,你们……”老爷子还要坚持。
我想了想,叫了且生过来:
“你爷爷非要送点礼,要不你唱首歌给我们听?”
且生点了点头,倒也不扭捏,唱了首《送别》。
农家的傍晚,落日余晖映照了田间的水渠,邻家放牛的孩子正叼着草往家走,远处是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。
而少年的声音如斯清越,一开口,似是能传遍整个村落。
他唱到,
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地连天。
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